我是余。你是谁

除了雨，还有雾。吃过早饭，去长途车站。出租车司机是个当地妇女，普通话不利索，听几遍才弄清她在讲什么。八点半的长途车，八点她到旅馆接我。她喜欢回过头和我聊天，在雾蒙蒙的盘山公路上，用手比划着数字表示吃惊：1个人？另一只手微微与方向盘有点皮肉接触。我比她敬业，死死盯着车前方的道路。

从香格里拉到德钦，迪庆交运小程序里怎么也找不到，目的地竟是要选飞来寺。而从德钦回香格里拉的始发站选项中，没有飞来寺。最早从飞来寺到德钦长途车站的车次是早上八点半，赶不上八点半去香格里拉的车，只能乘出租车，花了50元，长途车票也才60元。关上车门时想到忘记还价了。

这一回，我做在靠窗位置。可没有风景。或者连绵不断的雾，就是风景。它们包裹了一切：天空、山谷、树林、道路……司机一直在念经，整整一个小时没有停，不知是不是早功课。他在竖着指示白马雪山的牌子前放我们下车，雪山没有走，可我们看不到。有女乘客问，哪里可以上厕所，司机指着远处的草丛说：那儿！

我还是低估了自己。手机还有容量，就是大雾天，我也对着窗外景色一阵狂轰滥炸。手机没有容量，那就删去一些觉得不好的照片，然后继续狂轰滥炸。车子行过了雾、雨与雪，也经过了一小段阳光灿烂的时光，最后又重回凄风苦雨。总觉风景比来时要好。滚滚流淌的澎湃江水，被白雪染上霜鬓的荒芜草地，氤氲着雾气的秘密森林，遗世独立的村庄人家。来时路上，怎么都被忽略了。只记得那时天气甚好，一切都好，当时一直以为等下了车，会有浩瀚星空迎接我，一觉醒来，会有晴空万里相伴，千年雪山相守。急着往目的地，忘了眼前。

到汽车站，打车去独克宗古城。拖着行李箱，街巷里乱窜，没有多少游客，恍如空城。找吃饭地方，鞋子湿透。网上推荐的餐馆一个没看见。随意找了一家坐下。点了份青椒炒肉、菌菇蒸汤和白米饭。原想点特色锅，老板娘说一个人吃不完。坐下没多久，老板娘把炭盆移过来说看你冷。正好烘干鞋子。吃着热气腾腾的菜，身子暖和起来。

正吃着，有个男的进来，应是亲戚，对前台女孩说，外面下雪了。女孩惊呼：真的？急不可待往外去。我也出去看雪。雪夹在雨里，雨大颗大颗重重落下，雪则是一片一片缓缓飘下，一会会雪比雨密，一会会雨比雪大，两者像在比较，一时分不出输赢。等我吃完饭，只剩雨了。打车去旅馆，司机说城外议价，商量好价格上车。

司机有两个小孩，一个已上大学，在遥远的黑龙江，问我离上海远么。我说很远。她说总要出去看看，不能窝在这里，没有想过要他回来，就留在大城市吧。车子开到一半，她指着车前窗玻璃说，这雨有点奇怪，打在玻璃上怎么像开花一样。我摇下车窗说，是雪。她兴奋说到第一场雪呀。第一场雪应该是在年初，现在是十一月份。可是，谁看见雪不兴奋呢。没有夹杂一点点雨的雪，被风吹着，密密麻麻，朝向一个方向斜斜飞去。经过下飞机后的来时路，当日是晴天。牛儿们还在草地上，只是听不到他们身上铃铛的叮叮当当声响。司机说被系铃铛的牛都不乖，到了该回家的点还不肯回家，主人才在它脖子上了系了铃铛，好寻着声音找去。那么人呢，那些在大城市漂泊的人呢，母亲可在他身上系了铃铛，好不至于找不到他？还是因为希望他能走出这里，铃铛没有系在孩子身上，始终握在母亲手里，好等着孩子寻声找回来。

旅馆安排的房间还是上次的，我说地暖有问题。服务员帮我换了一间，抱歉地说没有浴缸。我不用浴缸。壁炉是电子的，可以开一整晚。像刚来时一样，扔下行李往外跑。怕雪会忽然不见。

雪果然渐渐小了。等我走到旅馆门口，已不见一丝一毫。地上没有任何痕迹，一场雪，像没来过。上次是往西走，这次我往南走。山与湖之间，一个小小的我。路上没有徒步的，多是四个轮子，我显得格格不入。走了一段，才想起旅馆有自行车，但一回去，怕没有余力再出来。

计划是走到不远处的村庄。迂回再迂回的道路，让我明白实现不了这个目标。半途折返。近距离看见牦牛，靠着湿地吃草，全都有点脏，长毛纠结在一起，身上零零星星的伤口与疤痕，唯有眼神清澈无辜。湖畔边，山坳处，有户人家，种了几棵垂柳，树叶依旧绿。湿地水草里，有鸟游戈，飞起落下，偶尔有鱼，掀起涟漪，一霎错觉，似在江南。有辆公车，缓缓从前方驶来，车上没有多少乘客，慢悠悠晃荡，现在的我，是全世界最慢的人。

时光再慢也在流淌。吃完下午茶。躲房间里看书。天色一点点暗，天蓝湛蓝深蓝墨蓝，最后的最后，完完全全的黑，可远方的远方，还留着一线光亮，混沌初开时的光，不肯熄的灯，永恒的太阳，给了我一个背影。

睡了个懒觉。醒来天又放晴，是因为知道我要走么。如来时般美好。忘记预约车子，只好花钱打车去机场。站在阳台上，看见一辆绿色车，山水间驶来，猜到是送我去机场的出租车。拎上行李，关门去前台。这回没有忘记还价。